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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家野夫 | 莽汉李亚伟 (中篇)

2017-01-16 土家野夫 七个作家







土 家 野 夫


又名野夫,中国自由作家,著名编剧。代表作《江上的母亲》2010年获台北国际书展非虚构类图书大奖,是中国大陆首位作家获得此奖项。2015年根据野夫小说《1980年代的爱情》改编的同名电影亮相上海国际电影节,并入围金爵奖主竞赛单元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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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相信,一个杰出的人必有来历。古人说的富贵有根,英雄自有出处,讲的都是这样一些道理。

亚伟1963年出生于渝东酉阳县城关镇。酉水发源于我家乡鄂西之宣恩,流经湖南龙山进入酉阳、秀山,再入湖南保靖、永顺、古丈、沅陵等县,汇入沅江。看这些地名皆知,这就是文化地理上著名的武陵山区,也即土苗两族生存的腹心地带。史载秦灭巴国以后,巴之开国五姓流散到酉、辰、巫、武、沅流域,史称五溪蛮。

酉字,象形酒坛,在古代也是酒的异体字。相传酉水特别适合造酒,这一带的人民也就非常喜好这一口。蛮族后裔且善饮,醉罢淡生死,因此勇武善战,多出武夫,也多情浪漫。沈从文笔下酉水常现,著名《边城》之茶峒就在酉水畔。

李亚伟家世居于此,祖上多为军人或塾师。其曾祖李孝渊是黔军的师长,其祖父李继芳继承家风,1926年便考入云南讲武堂;后随其父在黔军政治部任少尉副连长。到1940年代,身为上校军官的李继芳因为负伤而解甲归田,回到故乡酉阳行医。他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略通西医的人,1950年酉阳易帜之后,由他负责组建县人民医院。

那个年代的旧式军人,难免染上大烟。新政首先开展禁烟肃毒,他被撤职查办;很快又在接踵而至的镇反运动中,作为曾经的国军余孽被判刑入狱几年。幸好他军阶上校,属于统战对象而被免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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亚伟的父亲毕业于著名的酉阳龙潭中学,系民国不多的高中生。那时共产党初入各地,广泛招募识文断字的学生入伍,经过短期培训后,成为基层政权的干部。他也在1950年进入重庆的中共西南军区干训队,并认识了从万州而来入学的亚伟的母亲。

当时各地开展土改和镇反运动,亚伟之父奉命派回故乡剿匪。结果因为自己的父亲都在被捕判刑之列,他成为新政难以信任重用的人;不得不从公安处改行,转到地方工作。1956年,他和当年那位万州女同学一起,受命组建人民银行酉阳分行,两人恋爱结婚,才有了亚伟他们四姐弟的陆续诞生。

他们家在土改时,被可笑地划为“军阀”成份。一个军阀子弟,且文化水平又远在一般土共之上的人,很难在接下来的各种运动中独善其身。到了1957年,他顺理成章地被打为右派,成为被监督的五类分子的一员,并被长年下派到各个公社去做驻队干部。同样,亚伟的母亲也被从银行下放到另外一个公社,成为了供销社的会计。

亚伟的奶奶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人,守着自己的男人服刑归来,成了两个无业城镇居民,只好跟着当了革命干部的儿子生活。也就是说,在亚伟的童年少年时代,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一起成长。他至今身上的很多雅好或恶习,多来自于祖辈的影响。

爷爷虽然是牢释人员,但毕竟当年富贵,虎死不倒威,依旧好饮酒。每天喜欢坐门前看云卷云舒,哼几句小调,背诵几首古诗。偶尔兴起,也会悄悄自题几句。在亚伟的记忆中,爷爷奶奶在那个时代,都还可以穿白衣服,爱吃醋——这是乡村讲究人才有的嗜好。而时常爱来串门的一个舅姥爷,更是小城著名的风流人。喜欢唱戏,长于打情骂俏而韵事不断。

即便在一个极端歧视和窘迫的年代,亚伟也从这些乡绅遗民前辈身上,沾濡了许多王孙子弟的雅痞习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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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那些与亚伟对酌忆旧的日子里,经常想起我们共同的出身经历,简直是惊人的相似。父母教育的缺位,隔代长辈的宠溺,野蛮年代的胡乱成长,都足以使我辈成为那一代叛逆孩子。


默默、赵野、李亚伟和野夫在大理

他很小就开始逃学,跟着邻居的一个不良青年去钓鱼。那男人刚结婚,成天跟七八岁的亚伟吹嘘,自己的老婆“搞着是多么舒服”。童年的亚伟开始初醒人事,被那大哥弄得成天蠢蠢欲动,忍不住央求说:哥,把嫂子借给我弄一下嘛。大哥笑骂他——你那完全是筷子搅酒盅,不行。

他11岁就被表哥教会了抽烟,之后学会了“磕手铳”。为了买烟抽,不得不悄悄克扣家里让他买米的钱。依旧不够时,只好去偷破铜烂铁卖,最后发展到把家里的锅故意砸碎,拿去换钱。

他在小学快毕业时,和一群小孩去偷西红柿,被抓到公社武装部。其他的孩子都没事,他被大人指认为五类分子后代,因此取消了他上初中的资格。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被抓,差一点从此成为野孩子或者少年犯,彻底改变他的今生。

他的妈妈不愿看见孩子早早失学,只好把他带到自己所在的乡下,去读“带帽初中”——也就是小学特设的初中班。母亲经常出差,幸好他姐姐也下乡在那当知青,于是长期逃学混知青点的饭菜,成了他的主要兴趣。

那个年代的知青中,有很多十分文艺的青年。他们有的已经开始读很多禁书,传抄黄色小说,哼唱原创或民国的歌曲。一些重庆知青从城里带来了时尚,以及对时政的反思和批判。其中一个叫蔡利华的男知青,那时已经开始读黑格尔,给亚伟他们谈贝多芬巴赫之类遥远陌生的事情。

除开这些高雅影响,当然也有女知青看他可爱,拿一挂鞭炮,就换走了他的童子身。他在那过早开始的偷欢里,惊险地体验着人世的醇酒妇人之乐,并乐此不疲地贪杯到今天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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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种看似没有家教的日子里,他像一棵风吹来的大麻一般,自撸自嗨地茁壮成长。他的小雀雀和大脑一起竞相发育,从各种底层烂生活里吸收营养;喉结和诗性隐隐开始出现,他竟然跟着那些大孩子一起爱上了读书。从《少女之心》启蒙而自然过渡到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对一个根器不错的孩子来说,并不需要漫长的时间。

1976年,这个国家在人心所向期待已久之后,终于出了一串大事。这些遥远京城的大事,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我们这一代孩子的生活。他的父母落实政策,13岁的他也沾着政变者的光,跟着父母回城读上了高中。在县城一中,野蛮成长的他学会了拉帮结派打架斗殴,被校方定性为酉阳中学的“四人帮”。1983年严打时,他的另外三个结义兄弟被判了两个无期一个13年。

一个坏孩子开始慢慢步入他略需稳重的青春,知青点打下的百科知识底子,使他远比一般的城里孩子要成熟。1978年,他和他姐姐一起参加高考。姐姐考上了省城,他却名落孙山。他开始向往城市,决心复读;次年再战,哪怕数学只考了三分,他还是被录入了南充师院中文系。

看着几乎不可救药的孩子,竟然成为了那个年头屈指可数的大学生,惊喜的父母为他配上了“宝石花”的名牌手表。从酉阳背着被子脸盆箱子出发,他像今天的民工一样,五个小时的车程才到龚滩古镇。然后在龚滩上船,沿乌江滚滚而下,日夜之后才到重庆。再在重庆转汽车,蜀道艰难,一天之后才能抵达南充。

这是他平生首次看见城市,看见各种奇装异服迥异于家乡的红男绿女。在学校迎接新生的队伍里,那些师姐清纯大方的笑容,唤醒了他久蓄的雄性意识。他来了,他入了学,他还将入这个既讨厌又离不开的世界。


李亚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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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认识的第一个同学,是同时从酉阳考来的下乡知识青年敖歌。

敖歌是个不俗的人物,在1979年穿着一身父亲的旧西服,背着一把吉他来报名上学,简直可谓当年校园的一道奇观。敖歌的父亲是民国年间的浙江大学毕业生,是酉阳赫赫有名的落魄知识分子。他会小提琴和吉他,因此敖歌很早就受到了良好的音乐教育和训练。亚伟跟着敖歌学吉他,获得了最初的音律熏陶。

我跟着亚伟认识敖歌多年,他的传奇人生令人唏嘘,容当以后专文再述。

之后他结交了同学胡玉,每天一起喝酒厮混。然后同年级数学系的马松——这个他命途中的重要坏哥们,开始主动前来拜访他们。还有李亚林、石方等不良同学,隔三差五串联。坏人一旦扎堆,必定天下不安。紧接着80级又招来了诗歌青年万夏,整个南充师院进入了一个未来注定牛逼的诗歌动乱时代。


三个莽汉:马松、梁乐和李亚伟

他依旧喜欢逃课,但是爱上了图书馆。每天狂读西方现代文学,发现诗歌是古今中外的泡妞神器,于是开始学着写诗。他和胡玉牵头成立了“刹那诗社”,发现学弟万夏也同年成立了“彩虹诗社”。两个诗社仿佛两大黑帮,决定喝酒谈判,合并组成“金盾诗社”——这个看似公安系统的傻比名字,在出过第一次诗歌墙报之后,便被校团委及时制止和废除了。

但是诗歌已经像毒品一样,侵入了他们的骨髓。他开始每天旷课,泡茶馆写诗。晚上酒聚,白天睡觉,两个辅导老师,竟然一个也不认识他。每次点名,知道班上有这个学生,一年下来,却缘悭一面。于是决定抓他的逃课行为,并在全校贴出警告布告,还在校广播站义正词严地通报。

他考试成绩差可,学校实在拿他没辙,只好派出团支部女书记前来动员他入团。结果女书记立场不稳,不仅没有拉入新鲜血液,竟然还被这个落后分子,带出了一时难言的私人情感——那时也可谓生活作风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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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0年代初的中国大学,远比今日开放和包容。我高亚伟一级,完全熟悉当年那种无法无天的诗意生活。一边读书,一边混社会,确如亚伟诗歌所言——我们是一群腰间别着诗篇的豪猪。

万夏和胡玉在社会上打架,被警察拘留数日。他们这伙烂兄弟恬不知耻地前往探监,声称出来后再去打回来。敖歌那时已经是南充市有名的音乐人,跟社会上一批玩音乐的嬉皮已然打成一片。大家那时都穷,父母寄来的生活费,远远不够他们随时聚会的酒钱。

他们不得不去鬼市偷港衫换酒,去赌博,最后发展到摆地摊,出售自己的旧衣服聚餐。实在无物可卖时,亚伟卖出了父母给他的宝石花,换了一块“山城”牌手表。中间的30元差价,也够他们喝一壶了。好景不长,最后他只好再卖出山城表,换了一块十元的电子表。

那时他们结交了一批刚刚退伍的越战老兵,这些嗜血青年带着他们操社会。一起去兵工厂喝酒,弄来各种摘掉徽章的军服警服穿,扮酷装时尚,呼啸来去,横行街头。

师范院校那时由国家统一发放饭菜票,18元钱实在不够他们糟蹋。这帮坏小子竟然发展到去结交印刷厂的师傅,偷偷印制假饭菜票,去食堂退钱拿来喝酒。一来二往,印厂的师傅也成了兄弟伙,竟然帮他们偷学校的考卷,让他们每学期高分通过学业。他们就这样在大学野生野长,在刀光剑影觥筹交错之中,无耻地挥洒着自己的粗糙青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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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仅仅是写诗喝酒,那还不算一个李亚伟的完整生活。 大三时,他看上了一个低年级的师妹。力比多的超常积淀,幻化成了他笔下的无数野蛮情诗。他说“我是爱情的贫农,常常成为自己的情敌”,他甚至在情诗中表达“听到了月经初次来潮的声音”,他“要骑着最美的女人去死”。这种蛮横无礼的修辞和追求,让他在苦追半年后,终于获得了在校办楼下约会的权利。

他在每个周六的约会,成了他们寝室的重要节日。整个同室的单身汉们,都在半夜静候他的归来,然后详细地拷问——今天摸到哪里了?校办不灭的灯火,支撑了那个单纯女孩的勇敢。无数次他被同学蔑视之后,开始谋划如何砸碎那些妨碍他的夜灯和玻璃。

李亚林认识隔壁医专的男生,传说那边的女生很多很美。亚伟像病急乱投医的花癫,跟着李亚林去寻医访药。在经过一个女生宿舍时,他听到了恍若天籁的手风琴声。他中邪一般推门进去,如被雷击似的看见了那个意外美丽的女孩。然后,他开始真正地恋爱了。

女孩是音乐世家出来的,而且是医专的校花。也许是他从敖歌那里学来的音乐常识,令他的搭讪显得专业而知音。他们在众目睽睽的嫉妒下相恋,在麦田里约会打滚。为了更多靠近,他甚至还跟着她练了两年手风琴。他那惯于自撸的手指早已粗糙,黑白键盘已经无法承受他的抚压。不过至今谈起《马刀舞曲》之类,他依旧背诵得起那些复杂旋律。

数学系的马松,是一个诗歌天才,同时也是一个惹祸专业户。他爱上了南充市当年著名的女流氓“煤油灯”,惹来了一场大型群殴。他们这伙大学生第一次被打败,又约反扑。正在约会的亚伟赶去时,双方皆被警察包围。各自拘留数人,亚伟必在其中。

看守所竟然就在中文系楼下墙外,次日,那个手风琴恋人闻讯赶来,就在楼上对着囚室,拉了整天的风琴。亚伟听见了熟悉的琴声,也被感动的警察,把他带到了院子,让他可以挥手喊话那个痴情的女子。

那时他已经面临毕业考试,警察竟然押着被初次剃成光头的他,回校参加考试之后,再押回囚室坐满他的七天。出来之后,他被记大过,马松开除,还有一些兄弟分别被处分。

那一年,新疆军区前来招兵,大学生入伍即享受连级。他的一切条件皆好,只是因为处分而不许参军。最终,他被分配回老家酉阳,再被下派到乡下中学,开始了他的教书生涯。


李亚伟

【待续】


这是第212篇文章

值班编辑 | 小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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